风雪夜归

茕茕月下行,风雪夜归人。

卧龙传说之江东逸闻录(九)

【陆逊】(二)

  都说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越看越好,陆逊也自认向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;但他也不知为何,看诸葛元逊打小儿长到大,就没顺眼过。

  其实他一直很欣赏子瑜,甚至于欣赏他们家族。

  陆逊觉得,琅琊葛氏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家子。

  仿佛泾渭分明,却又唇齿相依的一家子。

  他对他们家最初的印象来自很久远之前,他在江边偶遇的那个言寡而志远的少年。当时陆逊家长里短地吐槽了一堆家族里的破事,而诸葛亮只字不提自家长短,陆逊就知道,这人骨子里是极重家人的。

  后来陆逊与子瑜交好,也约略对葛氏故土遭难,举家南迁的往事有所耳闻。“本州倾覆,生类殄尽。弃坟墓,携老弱,披草莱……”子瑜提起这段故事时虽然神情淡然,但光听听字句,那种血腥与汗水交织的心酸就已扑面而来。遭逢那样的不幸,最后仅剩下来的血亲,彼此之间该是有多深的挂念和不舍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  只是那样深的亲情,却还是没能把诸葛亮留在江东。陆逊对此曾经深深惋惜,既为子瑜惋惜,也为主公惋惜。不过,每每想起诸葛亮的为人,陆逊便又觉得,他的确不是江东能留住的人。各为其主,也是理所当然。

  所以每一次子瑜出使川蜀,陆逊都不由得为他揪心——他们兄弟俩自从分属孙刘,就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了。天南地北地隔着,好不容易有见面的机会,还只能公事公办,没有一句私语的余地。这种可怕的煎熬,陆逊想,恐怕也只有这一家子钢铁战士能忍受住,并坚守一辈子了。

  有一次,陆逊曾经悄悄问子瑜,见到孔明的时候,当真没有半点机会一诉离觞?不遗憾吗?子瑜沉吟片刻,微微笑道:“刘将军真奇主也。”陆逊不解如何突然提到了刘备,又追问下去,子瑜这才回答:“刘将军深知吾弟。每我至,必令孔明与我对席而坐,而将军则于公事之前,与我数番问答家常,时延良久。伯言,我虽与孔明无一字问答,然言已尽,意已遂。如此非常之主,待人臣何思之深之也!”

  陆逊沉思良久,微微叹着气道:“今听闻子瑜之言,愚私以为,刘将军不但是非常之主,还是位性情之人。此等人物为主君,固能令臣下效死力。然善则尽善,稳却未稳。令弟如今有大幸,恐日后也有大不幸啊。”

  子瑜神情一震,攥着陆逊的手道:“伯言向来看人透彻,料事于先。谢君良言相警。”

  事实证明陆逊对事对人的判断,一如既往地精准。孙刘两家交恶,关羽事一出,江东和川蜀紧张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——刘备俨然就是一副以举国之力、身家性命相拼的架势。整个江东的上空都笼罩着丝毫不亚于当初赤壁之战前夕的阴沉气氛。

  而这事首先殃及的池鱼,却是让陆逊始料未及的。

  诸葛瑾。

  当时诸葛子瑜在荆州前线,得知刘备要御驾亲征,忧心如焚,亲自修书向刘备陈情,极力想要弥缝两家关系。陆逊一听说此事心里就咯噔一下,连忙去信劝子瑜再别插手荆州事了。

  然而还是晚了一步。流言已经悄然滋生,传到庙堂之时已是沸沸扬扬,不可或止。

  陆逊暗暗跺脚。孙刘两家在联盟之时,诸葛氏的处境还好;一旦两家关系破裂,极力主张联合而又正好身处两方阵营的葛氏,则必然处在风口浪尖,稍一不慎就会授人以柄,被安上“通敌”的罪名。陆逊与诸葛亮、诸葛瑾的政见虽不完全一致,但出于私交,他并不希望看到诸葛瑾遭此构陷。

  他立即上书主公。如今物议如沸,能平息此事的只有孙权。而孙权对葛氏的态度,陆逊还是很有把握的。果然,孙权明示群臣:“孤与子瑜有死生不易之誓,子瑜之不负孤,犹孤之不负子瑜也。”

  事后子瑜曾来陆逊处登门拜谢,泪流满面。“孔明在西川,犹我在荆州。人言可畏。他不能劝蜀主,止其东行,我深知其难。然我一人生死荣辱可不计,我江东基业却不可稍有差池。今幸赖伯言调度有方退却敌兵,只是江东与川蜀到底不能长对刀兵,否则曹魏必犯,大业有危啊!伯言,还需多多辅弼主公,以大局为重!”陆逊亦铭感五内,执其手言:“子瑜真不愧为主公所称‘死生不易’之真君子也!”

  可就是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,一个家族,却出了一个总让陆逊气恨不已的孩子。

  诸葛元逊。这孩子还在七八岁的时候,神童的美名就已远扬。那时候人们常夸他巧思机变,词锋犀利。而这种夸赞总会在末尾总结一句:深肖仲父。因此这“小诸葛亮”的名号,也是热闹了好多年;直到人家元逊长大,仕途渐显,不乐意听到这种叫法为止。

  陆逊起初其实非常讶异,觉得以子瑜的为人,怎么会养出这么张扬不知内敛的儿子来。私下探讨此事,子瑜一提起这事儿就苦叹不已:“还不都是主公惯的!我倒是想管,稍一插手主公就拿孝武帝训导霍去病故事来堵我嘴。他一心要培养个霍去病呢!我倒是敢管!”

  陆逊也不禁哭笑不得:“主公这……且不说孝武如何,就说冠军,虽名为天子门生,到底是长平言传身教的子弟。若无长平辖制,冠军可不也是要毁了吗!”子瑜捶胸顿足:“谁不说是呢!唉……这孩子现在被主公惯的心大气盛,眼高手低。我是做不了治他的长平了!伯言智高才重,或许还能点醒这孽障。还望伯言看在我一家老小性命的份上,多多看顾吾子吧。”

  陆逊爱重子瑜,因而也是真心把诸葛元逊当作了自家子侄辈,从此常常肃言训诫,又不欲令其速当重任……这可是把诸葛恪膈应到姥姥家去了。恶性循环,陆逊与诸葛恪是越拧巴越别扭,越别扭越拧巴。

  通常,陆逊上书孙权,说元逊尚欠火候,孙权都只当耳旁风。然而,当终于有一次陆逊将诸葛亮的亲笔书信转送到孙权案头时——“家兄年老,而恪性疏,今使典主粮谷,粮谷军之要最,仆虽在远,窃用不安。足下特为启至尊转之。”——孙权这才立刻拍案而起,火速把诸葛恪调了防。

  陆逊在千里之外险些气死。主公的脑残葛粉属性越来越没救了。

  这些年,陆逊在外,每当主公要跟诸葛亮通信时,总是会先将写好的书信送到陆逊这里过目。因为只有陆逊能把握好不卑不亢的度,不至于自家主公送出去的信太狗腿太痴汉,惹人耻笑。

  所以对于孙权的痴汉,陆逊一直是有数的。只是如今一想到诸葛恪的问题全出在主公这个痴汉的根子上,陆逊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。

  因爱偏私,以爱溺子。这是陆逊对孙权最深的一点担忧。

  陆逊那时候没想到,自己最终也是死于这点子担忧上。

  赤乌七年,鲁王与太子之争达到巅峰。陆逊深恐孙权偏庶废嫡,上书为太子陈情。然惨遭忌惮。

  赤乌八年,孙权一次又一次遣来的使者,用孙氏特有的刻薄恶毒之言,折磨得陆逊心如死灰。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诸葛恪写给他了一封长长的信,以诸葛恪特有的飞扬恣肆,仿佛耀武扬威般告诉陆逊,不要求全责备,要以大局为重。

  陆逊一生见人透彻,见事奇准。他在那一刻突然已经看到了孙权身后之事——二王党争,同归于尽;群臣分化,英杰凋敝;权臣扶孤,性疏且私;丧身灭族,动荡社稷。

  但是见事准,见人透,又能如何?

  他少年时曾经遇见了一个人,那人见事之透,旷古未有。

  那个人,早已看准天下,勘破命运,笃定人生……却终究还是一步一步按照命运的车辙,走到了尽头。

  他陆逊,又能如何?

  知天易,逆天难。

  像他们这样的人,从无望的开始,走到绝望的最后,始终是清醒的,也是甘愿的。

  只是还是要走。走不到头,也还是要走。

  陆逊是伤心而死的。他伤心,是因为他知道……

  他再也走不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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