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夜归

茕茕月下行,风雪夜归人。

更漏(又名《最后的五十八天》)

  诸葛刚到永安的时候,空气里还弥漫着最后一丝未曾散尽的料峭春寒。

  夷陵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,他都处于紧绷与弦断的临界状态。刘备一天不回成都,他反而安心一天。诏命筑台,就奉命;下旨祭天,便遵旨。——

  就只差赦天下了。

  什么都做过了。他和他虽然遥隔千里,但是十六年的默契丝毫不减。他的意图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他都能心领神会。

  然而他终究还是接到了“往永安”的圣谕。

  那种心中埋藏已久的隐忧突然降临时,整个人呼吸被裹紧了,口干舌燥,心砰砰地跳,浑身发软的感觉……诸葛一生之中亦不是未曾经历。只是从没有哪一次,让他这么恐惧,心寒,甚至生出一丝丝绝望来。

  刘备的诏书如同他一直以来的为人一般,体贴得近乎温柔。小心地挑选了最柔和平静的字眼,尽最大可能剔除了让他心惊胆战的词句,甚至没有增添什么“加急”“速至”之类的敏感信息。

  可是他拿到这圣谕的时候,如同已经抓住了酆都使臣的半只手。

  诸葛从成都日夜兼程赶往永安的那几日,几乎没有合过眼。

  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,忽而想着最坏的情形,忽而想着又深又远的以后,忽而近乎神经质地骗自己,忽而又一阵一阵的心凉,疲倦,万念俱灰。

  所有的情绪都只在瞬间变化,如同翻滚的水,一会儿这个冒泡,一会儿那个。他从未有哪一刻感觉到自身乃至所有人的渺小……这世上总有些什么是无可抗拒的,比如死亡。

  死亡总能最干净利落地湮灭一个人一生的雄心壮志。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乞丐平民,到了这个时候,是没有任何差异的。

  到底什么是真实的?这一生。

  坚毅如诸葛亮,也不禁有那么一些时刻的迷惘。

  诸葛本以为自己的心理准备已经足够充分,而他又一贯的强势,坚韧,早已阅遍苦难,几乎没有什么不可忍耐。但当他真正见到卧榻之上,他的主君时,那一瞬间的滋味……

  难言莫名。

  停留在他记忆里的刘备,是一个永远自带光芒的存在。不要责怪他脑残痴汉的属性,毕竟他认识并崇拜刘备,可比刘备认识并依赖他,要早太久太久。一个人的童年英雄和青年偶像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有多么重大,想必所有的少年少女们都不会陌生。

  刘备的眼睛不算极大,但极富聚光性,当他看着你的时候,你会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他的眼睛里。通常情况下,那种注视非常深沉且柔和,并不具有侵犯性。只有当你真正触犯了他的逆鳞时,那双眼睛才会闪现出叫人心寒的光,像一盆雪水兜头泼来,你会立刻意识到那是一位真正的帝王。

  刘备的五官很协调,面相一直显得雍容而年轻。诸葛曾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对自己主公的寿数修短有着迷之自信,时而看着刘备的样子会恍惚——这个人怎么不老呢?这个人从初见到现在,为什么一直好像没有变呢?岁月似乎真的优待着他……诸葛反正一直是自叹弗如的。诸葛老的快,四十多岁的诸葛可远远不如当年四十多岁时的刘备,雄姿英发,野心勃勃,仿佛再潦倒的境遇都打不垮。

  刘备的笑容温暖且具有感染力。追随刘备的臣子们大多是一旦跟定,便剖肝沥胆的。诸葛自己就有体会,总觉得主公这个人不仅仅是君,亦是知己,是兄弟,是一个你一生都不会再遇到一次的老友。刘备身上仿佛天然带着这种魔力,自然而且真诚。硬要总结一下原因,也许是……笑得温暖的男子运气都不会太差?

  刘备说话是浑厚深沉而铿锵有力的。

  刘备的步子通常很稳,有着非常笃定的力量。

  刘备喜欢音乐、美服、一切美好的事物。

  刘备也热衷于讲讲荤段子(特别是和简宪和凑一起的时候)。

  刘备……

  诸葛亮已经快把刘备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回忆完了……仍然迟迟不能相信面前的这个刘备。

  刘备的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,知他来了,努力地向上下撑开,漏出一点点光来。左右顺着刘备的心意将他扶起来倚靠在枕上。刘备用力逼着喉咙发出两声含混得仿佛卡着丝絮的声音,这才能清晰地说出话来:

  “丞相免礼。”

  诸葛仍然伏在地上,似没有听到般,僵着身子一动不动。

  刘备叹了口气,向诸葛身后所有的臣下们勉力挥挥手,“卿等少退,朕有话单独和丞相说。” 

  人都散尽了,诸葛仍保持着跪伏的姿态。

  刘备有点好笑,拿衣袖轻轻扫了扫下面那个雕塑的发冠:“好了,好啦……知道你脸面大过天。起来吧,朕不笑话你。”

  诸葛在哭。刘备太了解他。

  诸葛不肯抬起头,刘备只好使劲坐起身。诸葛突然抱住他的腿,整个身子都跟中风似的抽动起来。他一面抽搐,一面痉挛似的死死拽着刘备的衣角。刘备叫他哭得心里酸疼,只得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,碎碎地小声念叨:“好了好了……没事,没事啊……好了……”

  刘备除了这两句翻来覆去的话,再想不出什么来哄人了。

  诸葛抽了好久,渐渐平静一点,愧疚羞惭之心立起,放开刘备的腿,一面重新叩头一面哽咽道:“臣罪该万死。臣……臣御前失仪……”

  诸葛此刻仿佛在地狱中。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乍见刘备居然会这么惨不忍睹。人的情绪就像怪兽,上一刻都还能安安稳稳呆在笼子里,下一刻突然就发了狂似的扑出来,叫人防不胜防。

  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居然这么丢脸。

  刘备静静地坐在榻上看着根本不能抬头与自己对视的诸葛,一直到诸葛已经完全停止了抽泣,连呼吸都稳定下来了,这才又开口道:“既然来了,也别闲着了。朕这里,东吴的信函还有前线的战报都堆成山了。你赶紧去处理吧。”

  诸葛顾不得一脸狼狈,连忙抬起头,发现刘备的目光跟从前一样,很清醒,很理智,半点不昏乱。“陛下……东吴的事,臣……”

  刘备微笑摇头:“此一时,彼一时也。以后,东吴的事你要管起来,而且是重重地担起来。”

  诸葛亮的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上了。刘备慌忙挥手,“快去吧。朕要歇一歇。”

  “诺。”

  见不得……此刻见不得了。

  诸葛木木地由着人净了面,整理好仪容,转入偏殿,真的开始一卷一卷地批复书函。

  来永安的头三天,诸葛一直没有和刘备再见面。不但见不得,而且想不得。他有时候忙累了,偶尔一个分神,想想刘备这个名字,就控制不住心头的酸痛,连带着仿佛头都跟着疼起来。

  他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厌恶睡眠。

  每天入睡是最困难的事。因为合上眼而又未入眠的这一段时间,总是最难熬的。思绪像脱缰野马,在他乱哄哄的大脑里来回奔驰,想些什么完全不受控制。睡不着,干熬着是极折磨人的。他害怕睡觉,便又起来熬夜批公文。只是刘备跟神了似的,十有八九这个时候会遣人来,问丞相安寝否?诸葛怕自己不睡,刘备也跟着不踏实,病人哪里经得起。故而诸葛也不敢熬夜了,不想睡也强迫自己躺着。

  诸葛开始迷恋上数更漏。

  沙沙,沙沙,沙沙……

  沙子的声音又轻又快,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冷静,听着它仿佛听着淙淙流逝的光阴和生命。

  听着心寒,但同时也渐渐心静。

  诸葛终究是个静得下心的人。

  天大的灾难,从不能相信、不肯接受、不愿面对,到承认、理解、背负,并开始井井有条处理后面的事,诸葛并不会耽搁太久。

  他和刘备这一辈子,真正坐下来面对面沟通正经事、大事的时候极少极少,大多数情况下,再复杂的问题,他们好像就有默契一样,不用说得很透,说得太多,自然而然就是明白对方的心意,而且他们的心思通常是一路的。纵然有不一致的时候,他们也极少争执,总有一方默然退让——不为什么,就是能领悟到对方的底线在哪里。

  在关于后事的问题上,诸葛和刘备没有谈过,却一直都有着默契。

  他记得很久以前刘备玩笑式地说起曹孟德对郭奉孝的寄望——“诸君年皆孤辈也,唯奉孝最少.天下事竟,欲以后事属之”。那时候诸葛就非常清晰地明白刘备的心思,并也一直以此为自己当仁不让的责任与义务。

  只是有些事情,没有真正到眼前的时候,你是永远也体会不到那份心情的。

  诸葛在第四天的清晨去觐见刘备。他还是很难挤出笑容来说些什么,索性也就不勉强了。刘备更加不会勉强他。两人就安安静静地共进早膳,间或有些不咸不淡地对答,诸如“陛下不宜多进油荤”“朕口中无味”“……陛下自便”之类的。

  由于刘备好像反而来了精神似的,总差人去对诸葛办公的进度指手画脚,诸葛索性将办公地点搬到了刘备的榻前,方便他随时下达圣谕。

  刘备越来越跟小孩儿似的,常常干些不可理喻的事。比如对好好一件诸葛已经拍板的事,做一些异想天开的提议。诸葛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出长篇大论来与刘备辩论,最后说服刘备改变圣意。然而刘备即使最终屈服,也必定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,闷闷不乐,倒让诸葛哭笑不得,只好以对弈、博彩之类的小把戏来哄哄圣心莫测的主君。

  俩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放松。

  其实此刻是季汉已然走到悬崖边的一个最危急的关头,本该是有铺天盖地的国事需要诸葛运筹的。然而也不知为什么,诸葛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忙,总能腾出大把大把的时间来陪刘备瞎折腾。

  有一次,刘备甚至非要闹着去殿外击鼓。其实这个时候刘备的腿已然水肿,连站立和行走都困难,手上也没劲,可能连佩剑都举不起来了。诸葛不许,刘备差点气哭了,大发脾气,骂他竟然违逆一个将死英雄最后的心愿。诸葛实在没办法,赶忙命人赶制了一面鼗,送到刘备手上,握着刘备的手陪他使劲玩了一次才罢。

  刘备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。

  刘备不太吃得下东西了,吃一口能放在嘴里含半天,吞咽的时候仿佛在干一件翻山越岭的体力活。吃了也经常原封不动地呕出来,或者淅淅沥沥地泻溺。

  刘备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费力地转动眼珠,逡巡着寻找诸葛亮的影子。诸葛在身边,刘备也并不需要当真跟诸葛说话,通常又闭上眼安心睡过去;假如诸葛一时不在,刘备的眼睛就不会闭,一直眨着,眼泪糊在眼角边,直愣愣地四处望着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哼哼声。

  诸葛非常镇定,前所未有的镇定。

  第一天来这里,那个失态痛哭的诸葛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。诸葛处理大小事务又快又有条理,纹丝不乱。他在刘备身边,刘备要召见臣子,如果允许他在场,他便跪坐在刘备阶下,南面视臣,代君问答。刘备一般情况下听完全过程,便点点头,赐一个“善”字。

  刘备夜里已经离不得人了,诸葛放心不下把他交给黄门,便远远坐在屏风外,一豆灯下,彻夜彻夜地抄书。刘备老放心不下远在成都的太子,诸葛便一卷一卷为太子抄书。抄着书,也守着刘备。夜晚一有风吹草动,他能第一时间在刘备身边。

  诸葛在,黄门和太医们谁也不敢慌。

  一切都镇定有序得叫人心里发毛。

  天气渐渐炎热起来。刘备夜里越发难伺候。不敢不给他盖着被子,否则伤了风谁也担待不起;可是也不敢捂得太严实,刘备的背脊只剩了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,又久卧病榻,早已擦磨出了疮。夜里盗汗也厉害。

  有一次,一个值夜的小黄门晚上迷瞪过去了,猛地惊醒,吓得魂飞魄散,想着这要是出了事哪儿还有命在。连滚带爬冲到榻边时,惊讶地发现,陛下正倚靠在丞相身上,深深地喘着大气,丞相一下一下替他揉着手臂、腰背、小腿,一面按揉一面低声询问:“哪儿疼?好些吗?还按不按?……”

  那时候那个黄门才知道,重病的人晚上是极其难过的,白天昏睡久了,夜晚反而睡不着,睡着了就有昏厥的危险。奇怪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不知道,丞相怎么反而那么了解。

  刘备的很多夜晚就是这样慢慢平复,慢慢安稳,慢慢过去的。

  四月癸巳这天清早,刘备突然坐起来了,精神极好。

  他召见李严,召见赵云,召见群臣,召见梁王和鲁王……最惊天动地的是,当着所有人的面,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对诸葛亮说:“君才十倍曹丕,必能安国,终定大事。若嗣子可辅,辅之;如其不才,君可自取。”同时命二王代太子受诏——“汝与丞相从事,事之如父。”

  诸葛突然像被抽走了脊梁似的,哭倒在地上。

  那样丢人的事,他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来一次了的。

  皇帝安排完了所有的事,深深地喘了喘,紧接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倒气。所有人都到殿外等着,唯有诸葛仍不肯走。

  刘备的眼睛还朝着诸葛的方向,目光却已经散了。

  刘备张着嘴,奋力地将头摆了摆,很急切的样子。诸葛明白他的意思,是想叫自己走。

  直到这个时候,刘备的意志力都是如此顽强,还想要维持一个英雄的尊严和知己的善良。

  可是,他的手,无意识地轻轻勾着诸葛的衣袖,一直没有放开。

  诸葛不走。

  诸葛是看着他掉最后一口气的。

  只是后面一段记忆就像突然断了似的,诸葛日后再怎么回想都回想不起来。是被人搀出去的还是自己走出去的?是谁指挥着妆裹的?是怎么入殓的……

  再也……想不起来了。

 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哭了没有。照礼仪,是要大哭的……他,是否又御前失礼了……

  又在永安滞留了几日,诸葛便启程了。诸葛比刘备的梓宫先回成都。整个季汉都在他肩上,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努力地去做到那两个字——

  节哀。

  回到成都后,臣僚们纷纷攘攘向他行礼、问候。有人嗟叹丞相这一去永安数月,我等都没了主心骨云云,他的心里突兀地冒出一句:

  “五十八天。”

  不是数月,是五十八天。

  他数了五十八次更漏。

  那是他有色彩的人生里,最后的五十八天。

  那样好的日子,今后没有了。

  再也没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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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这是一个陪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度过最后时光的故事。

三国志是这样记载的:

三年春二月,丞相亮自成都到永安。三月,黄元进兵攻临邛县,遣将军陈曶讨元,元军败,顺流下江,为其亲兵所缚,生致成都,斩之。先主病笃,讬孤於丞相亮,尚书令李严为副。夏四月癸巳,先主殂于永安宫,时年六十三。

诸葛亮和刘备在白帝最后共度了两个月左右的时光。

这段日子以来,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病了,很重的病。所以我是以写自己般的心态,来写下的这篇文章。

我真希望这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,但那不现实。

所以,我衷心祝愿天下所有人,珍惜自己最亲最爱的人。假如他们生病了……陪他们度过一段最幸福的最后时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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